结盏

你从泉水之上而来,带露披霜,眉眼清澈,全无锋芒.

世界上所有的河川

    



    【感觉是什么东西呢?爱又是什么?从未被赋予也从未触碰。即使这样,我依旧会走过来,会希望你活下去。即使被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,被拥有着他的记忆。

       直到后来,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发觉,原来不只是天空河川大海人类是没有价格的。还有那些逝去的,那些意义明确的,以及那些依恋,都是无价的。

     只是我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。晚到来不及诉说,来不及挽留,来不及再呼唤你一次,把它珍藏为我短暂而空旷的生命里,最后的重音。】

  

  

        我只是作为一个局外人,用不甚理智的方式,将我听说的这个故事再复述一遍。我讲了那么多次,以致现在我几乎会以为故事的主人公是我自己。所以如有失态,就请原谅我这个昏聩糊涂的可怜之人吧。

      周围是失明般的黑暗。皮肤为了适应而失去了原有的温度和色泽,脚踝上粗糙的绳索勒着疮疤才给人一种下坠的实感。失去生命的东西被弃置在这片水里,正好躲避了会锈蚀它们的光和空气,以保留不再作为物品而是作为原料的价值。饥饿与疼痛使他感受不到水的压力,他闭着眼,往深水里沉下去,那些钢铁的尸体也是这样沉没的,没有轻贱贵重之分,只是时间先后而已。所以他只是往那样的黑暗中坠落。为了一颗弥足珍贵的心脏和一条弃如草芥的生命。仅此而已,就足够他主动放弃温暖和光明。

  闭紧的眼睑好像错觉似得感受到火光,即使没有一丝温度,也让他产生梦境一样的安宁。然后他在混杂了铁锈和酸性雨水的漆黑中睁开眼睛。那是色彩,是火焰,是城市,是从未奢求的遥远光芒。他记忆中这些陌生的词汇忽然被眼前的红色点燃了,在脑海里闪着美丽炫目的火焰。可是这些火焰并没有燃烧太长的时间,在他看到光芒的同时,周围的寒冷也唤起了他原已麻木的知觉。他伸出手,小心的握住了那个记忆纽扣。红光透过他的指缝,像是重又闭上的眼睛。不能妄图别的东西的,这个原则如同水压一般紧捏住他瘦弱的胸膛,熄灭了转瞬即逝的光芒。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有标价的,所有有标价的东西都应该被用来支付他的生命。所以当他把纽扣给当值的机器人,却被抓着头颅扔进水里的时候,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美好都是值钱的。他握紧了手。可手里空空如也。

  春惊惶的睁眼看向手心,那里紧攥着一个被打乱的魔方。他捏了捏眉心,有些疲倦的望向庭院。惊鹿旁的矮竹许久无人打理,恣意地缭乱了水声,胡枝子新发了芽,苔藓沿着石阶一路爬上了手水钵,石灯上落满的山茱萸像是干净的新雪,再细看时又令人想起那种奇妙的酸涩清甜。只是连记忆也覆上如此的大雪,带着寒气阻断他昼夜不停的回念。

  

  他垂眼起身,披了一件薄衫去开店门,在给门前壶堇浇水的时候同隔壁茶店的主人打招呼,听到老人小声的感叹着长闲日和。春回身换了便服,打算出门买些微存和计算元,修理的工作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。临出门前扶正了布偶旁的一排魔方,阳光在那时落入了他的眼瞳。

  

  "希望HAL不再使用暴力。"

  

  关于那次出逃,他已经不太记得清了。逃跑计划是那个人提出来的,他告诉春的时候春还被吓了一跳,因为春从来没想到长相和性格都软弱柔和的人会有那样的表情。春看着他的泪痣,忽然就觉得他可能只是太痛了,只是想要拥有一个愿望而已。于是春就按他的计划去奔跑,去伪装和隐藏,不带一丝的怀疑意味。也许因为他们已经长大了,还会有新的小孩来代替他们工作,所以他们逃跑的时候,公司甚至都没有额外派人来追捕。他们逃到外面的时候是个晴天,阳光明亮,天宽地广。春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站在太阳下是多久之前了,可那时他闭着眼,从面前广阔喧哗的城市来的风流过手臂,他想原来他们谋划了那么久下定了那么大的决心,最终连个需要打败的人都没有。他们早就被抛弃了,只是还没来得及被处理。龙站在他身旁说了一句话。音调不高,以致会让人认为那只是鸟雀掠过防风林带起的啸声。但春听得很清楚,他了解那句话的重量,知道它足以沉进这个陌生的世界而不被疏离的风吹散。他了解说这句话的人,用了咬碎什么的力气。"我们绝对、绝对要活下去!"

  春回过神来的时候,阳光已经移到了招幌前的地面上了。他拉了门往几条街之外的电子市场走去。很久没见到龙那家伙了,听说他好像也开始过正常的生活了。那样就好,我们都能活下去,那就好。

  

  买完东西出来,他坐在一条木凳子上啃手里的面包。人流来去。他一边观察他们的神情,一边摆弄魔方。在他咽下最后一口面包,并开始对当下时兴的审美干扰镜感到厌烦的时候,魔方又一次被他拼回了原样。这个魔方是他最喜欢的几个魔方之一,即使他已经足够小心,可上面的字迹还是早已模糊不清。"想要养长颈鹿。"

  

  那似乎是他们相遇后,她第一次提到"希望"和"想要"这样的词语。他们去的时候是冬天,游人稀落,新雪未至。她一路走一路说着话,脸被风吹冷反而红起来,她的喜悦干净明白。春知道的,她在拼命地把自己的心情说给他听,在拼命地往他的世界里放进美好良善。正如她知道,在遇见她之前,春都只是为了"活下去"而活下去罢了。可是当他们走到长颈鹿馆的时候,她不说话了。她拿掉手套,用手抚上铁丝网,神情在呼出的雾气里变得不甚清晰。"没有星星的话,会冷的吧。"她闭着眼靠上铁丝,冰寒在她的肌肤上蔓延成苍白。尔后她转过身来朝春笑,她确实笑着,也是丝毫不假的快乐,可是却让人触碰不到那快乐的实体,就像是遥远的投影那样真实,也是同样的缥缈无物。"我以前是很冷的啊,冷到让人不再信任白昼和夏天,可是后来我不害怕了,因为就算再无白昼,终年大雪,会有人来救我的,会有人拼尽力气,把我从这全世界救出来。"

  

  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河流,每一条都张牙舞爪想吞没他。即使是那个会拼尽力气的人,也终有力气耗尽的时候。即使能够浮出水面,也永远摆脱不了河水的腐腥。但彼时春只能紧紧抓住她留下的光芒,努力不让肮脏淹没至顶。

  

  春小心揣好魔方,却发现ID卡上有一条新急讯,说是有人在店里等他,想要他帮忙修什么东西。因为春修的都是一些早就被淘汰了的器械,来找他的客人也大都是一些老年人,像这样匆忙的还是头一次。虽说诧异,但他还是尽快赶回了店里。远远地就看见店门前站着一个中年女人,而她身边是一个机器人。那是个比较早期的机器人了,没有仿真外形和流畅的动作,只是呆呆的望着灯笼上的蝴蝶。

  

  "所以,你是想让我帮你找回它的ID卡?而不是修理机身?"听完女人的话,春觉得更加奇怪了,店门帘上"修理"两个字很清楚,但是如今自己似乎在被委托去寻找什么东西。女人的儿子是同这个叫LW31的Q型机器人一起长大的,但是那个叫做科伊的男孩长大后参了军,在一次城邦间的小型战役中失去了音讯。可是如今这个LW31却弄丢了记忆区块的一部分,总是在车站附近晃悠,有人向车站主司投诉了这件事,所以城邦委员要求这个母亲在一周之内修好LW31,否则将强制回收。这已经是第五天了,她最后找到这里来,希望他帮助她。

  

  "L...这个Q型机器人的存储区块怎么会弄丢?在哪儿弄丢的?"

  

  "LW31在车站旁等科伊的时候被一群无业者盯上了,最后它拼了命才没有弄丢剩下的区块,就是得知科伊失踪之前的那些......"

  

  女人又开始啜泣,春转头看向店门前的那个背影,顺着它的视线,才发觉原来它看的不是蝴蝶,而是车站那极具设计感的几何楼顶。他知道自己从来不善于拒绝别人,更何况是这样的情况。

  

  然而他也知道这件委托绝不容易,因为他用每一寸皮肤感受过那河水的黑暗和锋利,用每一次喘息度量过那条河流的深寂,而那些疼痛也从未曾弃他不顾。现在他好不容易被人拯救,又不得不再回去。失去生命的东西和失去这件事比这些更不留生路,还有那个Q型,和另一个Q型那么像,以致于刚看到它的时候,春还以为是那个人。可是没有梦,也不会重逢。不过这些理由已经足够了,他亦不敢奢求太多。

  

  "衹园朝会就要到了啊."春收回视线的时候低声喃喃。女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,诧异的抬头看见那个年轻的修理师愣愣的望着手里的一枚红色纽扣,像是遥望着久别未归的故人。

  

  人潮都聚集在灯火通明的地方,傍晚的巡行刚刚开始。春坐在河边,挽起蜘蛛浴衣的下摆,闭上眼睛一边感受那种熟悉的温度,一边听人声晃杂。喧哗跟随巡行的队伍沿着四条街逐渐远去了,脚下的寒冷开始占据了主要感官。他伸手按住胸口的纽扣,极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,他开始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叫那个人的名字。不是等待回答,只是念着那个名字就能感到安全。春突然又想起那个LW31,他出门时习惯性地对它说他会回来的,Q型从朝向车站的方向转过来望向他的脸,它停顿了几秒,像是在思考面前的人是谁,又或者他为什么要离开,然后它回答了他。"我就在这里等你。"就望向车站不再说话了。真是个傻机器。和那个家伙一样。一股温暖从胸口蔓延到四肢,仿佛有人拥抱和亲吻。他跃进失去了光的河流。


  周围是失明般的黑暗。浴衣湿了水变得有些沉重,拉扯着他往最初的地方坠落。气泡摇曳着上升,他突然想起来未写在那把蜻蛉扇上的话,"朝死夕生,複而不已,恰似水泡"。那时她抬头望着夜空,眼里有一瞬荒芜。他就因为那一个瞬间而茫然失措,努力笑着问她那是什么意思,她朝他靠过来,"就是说啊,无论多少次,我都会从河水中找到你,带你回来。"然后她眼里的光芒又变回那样的熠熠生辉。回忆结束时春突然停止了下沉,他往身后伸手,一阵刺骨的惊惧令他呛了水,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。挂住他的是一只巨大的机械手,那只手曾经紧箍过他的头颅,也曾轻而易举的的折断他的肋骨,那只手一次又一次的把他扔进无边的黑暗里,作为工作量低下的惩罚。如今这只手也被扔进了河水里,毫无用处,不值一提。可真是讽刺啊,阻止我沉落的偏偏是你。他不小心摁开了纽扣,而周围的黑暗是最好的幕布。机械手无法支撑他的重量在缓缓地歪斜。他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水里的影像,又正是因为无法看清,而仿若真实。


  有眼泪溢出,苦咸了河流。最后纽扣暂停在来未离开的时候,春望着愈来愈遥远的河面和那个背影,想可能这一次,是我来寻找你啊。


  "逝川流水不绝,而水非原模样。"


  河水开始动用它的牙齿,咀嚼着还怀抱着一些气泡不肯放手的男人。他真的要失去光明了。而这一次,没有人会来救他了。会有人为我放河灯么?


  …………


  好像有谁在托举他,将他殷切坚定的托举起来。


  开始听到声音,开始产生图像,开始觉得寒冷。一切都在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。


  他像一条破舟浮出水面。


  蜷成一团的身子下,紧握在胸口的手里,红色和蓝色交织。祗园祭已经结束了。


  烟花正好开始。春睁开眼睛。


  河水突然变得温暖,将他轻拥入怀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fin



         (是很喜欢的故事,是很悲伤的故事,拖了很久才出的东西,算不得什么好,只是了了一桩心愿而已)


评论

热度(3)